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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羽晚年去向争议之缘由探析

发布时间:2025-11-25 09:43 来源:文学泉

——兼谈陆羽卒地竟陵说和湖州说
胡和平

摘要:改革开放以来,陆羽研究及茶文化研究伴随经济社会发展,经历了由简入繁、由浅入深的系统化进程,尤其在陆羽生卒年考、《茶经》版本梳理、交游诗文整理等方面取得显著进展。研究重点逐渐从生卒年考转向陆羽晚年行踪与卒地探讨。本文在借鉴沈冬梅等学者观点的基础上,着重分析陆羽在唐贞元中后期行历不明的原因,并对卒于湖州杼山与归葬竟陵两种学说进行辨析,试图厘清争议之源。

一、陆羽卒地研究观点的流变:从竟陵说到湖州说

改革开放初期,天门地区率先展开陆羽研究。1979年成立陆羽研究小组,1983年秋正式成立天门县陆羽研究会,会员由数人发展至数十人,通过对外交流搜集《茶经》版本、陆羽行迹等资料,编撰《陆羽茶经译注》《陆羽研究初探》《茶神陆羽》《茶经论稿》等著作,出版《陆羽研究集刊》七期,并举办多次学术研讨会。这些工作为《茶经》版本整理、陆羽与唐代文人交游考等奠定了基础。陆羽生卒年虽存异说,但学界渐趋共识为公元733年至803年或804年之间,相关成果亦为《辞海》陆羽词条所采纳。

吴觉农在《茶经述评》(1987年出版)中肯定陆羽生于733年、卒于804年,并于第八章明确提出陆羽“老死于故乡”之结论,获部分天门学者认同。与此同时,台湾学者林正山在《陆羽事迹系年》(1984年)中亦主张陆羽于贞元十三年(797)归返竟陵,并于贞元末卒于故里。然上述观点在八九十年代未受充分重视,或因著作流传不广,学者未能得见。

吴觉农之论断本于《大明一统志》《大清一统志》及民国《湖北通志》等方志;林正山则据唐《国史补》与周愿《三感说》,提出陆羽“晚年终于落叶归根”,“葬于竟陵覆釜洲,与本师智积之塔相依”。然此二说何以一度被忽视?

1992年,我国由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轨,天门经济虽表面快速发展,然工农业与市场接轨遇阻,出现农民“打白条”、工资发放困难等现象。陆羽研究会因经费问题,《陆羽研究集刊》停刊,学术活动受限。尽管天门在陆羽研究方面起步早、成果丰,但在晚年行踪问题上,未充分重视吴、林之观点,亦未回应外省学者之质疑。

1984年,《陆羽研究集刊》创刊号中已有学者提出湖州杼山存陆羽墓;1986年,丁克行发表《陆羽卒年和墓地之我见》,虽属初步探讨,然“湖州说”自此渐占上风。

究其原因,主要有四:其一,天门学者当时研究重心在《茶经》译注与生卒年考,虽借鉴外省学者如周靖民等的研究成果,却疏于对竟陵本土文献的深入挖掘,易受表象所惑而附和他说;其二,文献获取渠道有限,县级学者难以查阅馆藏古籍,多依赖外省学者之见,所持观点未臻成熟;其三,研究者自身学力所限,对吴、林著作未能深入研读,缺乏独立判断之底气;其四,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,天门经济发展滞后,陆羽研究中断近十年,而江浙地区学术活动活跃,致使竟陵说渐被淡化。尽管后期天门学者掌握更多证据,仍难扭转“湖州说”之主流地位。

二、竟陵说与湖州说的文献辨析与歧异点

进入新世纪,天门经济与文化体制改革逐步深化,茶文化与茶产业获政府重视。2010年,《陆羽研究集刊》复刊,会员增至120余人,出版至第22期,陆续推出《新编陆羽与茶经》《竟陵版跋陆羽茶经序跋译注》《天门陆羽研究三十年》《陆羽年谱》等著作。茶产业亦实现突破,佛子山镇开辟千亩茶园,“季儿茶”“竟陵红”等品牌获省内外奖项。学术交流日益频繁,文献获取因互联网普及而更为便捷,推动陆羽晚年行踪研究进入新阶段。

通过对《舆地纪胜·复州》、周愿《三感说》、赵璘《因话录》、明清《一统志》及民国《湖北通志》等文献的梳理,陆羽晚年隐卒于竟陵覆釜洲之说愈见坚实。2014年,《陆羽研究集刊》刊发鲁德胜《对高万湖先生“质疑”之质疑》一文,引发童正祥、裴治国及笔者等多位学者相继撰文,对吴、林所持竟陵说进行深入论证。以下以笔者2016年所发两文为例,略作梳理:

(一)周愿《三感说》为陆羽归葬竟陵之明证。

有学者视《三感说》为书信体,然元和十一年(816)周愿任复州刺史时,此文已由随员刻碑立于覆釜洲墓塔前,实属祭悼文体。周愿与陆羽、马总同在李复幕府共事“七改星火”,贞元十三年(797)前后分别,陆羽返竟陵为智积禅师守灵六载而终。

《三感说》涵三重要内容:其一,颂扬陆羽自少立茶文化之志,虽漂泊数十年,晚年归乡“老奉其教”,堪称“圣人”;其二,记述覆釜洲“塔庙”与墓塔环境。“塔庙”为供佛及名僧之寺,周有“篁大如臂”“碧笼遗影”,指智积画像供于寺中,与竹木相映。邻近“似顶之地”为墓塔区,文中三处“塔”字,应指佛寺外之化塔。如张说《侍宴蓑荷亭应制》所言“园林见化塔,坛墠识余封”,化塔即僧人墓塔,如少林寺塔林。文中“竹枝筠老而羽亦终”,表明陆羽为报师恩,六年后终老于师塔之侧,符合唐代高僧弟子祔葬先师之制(见杜佑《通典》);其三,文末周愿以“楚牧”身份至覆釜洲道场,见陆羽墓塔香火零落,遂立碑《三感吟》以表追思与修缮之责。

数年之后,赵璘访龙盖寺,于《因话录》中忆及幼时闻外祖言陆羽事,识得“陆僧弟子”之老僧,皆能诵陆羽《六羡歌》及其他诗作。

白居易《乐天集》载周愿任复州刺史“有善政达于朝廷”,可知其任职期间,覆釜洲寺塔应经修缮,香火复盛。以往学者对《三感说》之误读,多因未明写作背景、未辨“塔庙”与墓塔之别、未贯通唐宋相关诗文所致。

二)孟郊诗中的皎然塔与陆羽坟:虚实之辨。

孟郊《送陆畅归湖州因凭吊故人皎然塔陆羽坟》作于元和元年(806)左右,时任职于河南尹郑余庆幕府,托陆畅代往湖州祭悼皎然与陆羽。诗题虽将二人并置湖州,然诗中“竟陵广霄翁”一句,借陆机挽歌“广宵何寥廓,大暮安可晨”之典,暗指陆羽墓在竟陵。

孟郊约贞元元年(公元785年)曾访竟陵,与刺史卢虔唱和,居二三月,熟悉龙盖山、白螺山、覆釜洲等地貌。其《自商行谒复州卢使君虔》诗亦言“今余竟陵宾”。故其所托陆畅之行程,应为先至竟陵祭陆羽,再转湖州吊皎然。诗中将二人同题并提,不表示其墓同处。湖州之“陆羽坟”,或为纪念性设施,非真墓所在。

(三)唐宋诗文的旁证与遗存延续。

周愿、赵璘之后,开成五年(840)龙盖寺碑、咸通十五年“陆文学传”碑皆出现于覆釜洲,载陆羽受太子文学衔之事,并附李阳冰所绘陆羽像。若陆羽未归竟陵,何来寺碑刻传画像?

陆羽卒后约九十年,释齐己作《过陆鸿渐旧居》,诗云“读碑寻传见终初”,可证陆羽晚年归竟陵旧居。唐末裴迪《西塔寺陆羽茶泉》有“草堂荒产蛤,茶井生冷鱼”之句,“草堂”应为陆羽故居或后改之祠堂。

宋代张耒任复州监酒时,作《题陆羽井》《陆羽祠堂》,诗句“空堂存遗像,幸此配老禅”“陆子骨已朽,青松代言之”,皆指向陆羽卒葬竟陵。郑刚中于《北山集》中亦载陆羽宦游后归竟陵,改《六羡歌》为“千羡万羡长江水,曾向章华亭下来”。王象之《舆地纪胜·复州》录陆羽遗迹十二处,明言其“隐居于覆釜洲”。明清以降,方志中仍延续此说,形成完整证据链。

反观“湖州说”,其据主要为王象之《舆地纪胜·安吉州》所载“陆羽坟”,而该判断本于孟郊诗。然同一书中,竟陵陆羽遗迹远较湖州为多,若有墓在湖州,何无其他遗存相佐?周愿《三感说》在竟陵传承,陆羽墓塔与诸遗迹共存,故方志无需另载。

有学者引皇甫曾《哭陆处士》证陆羽卒于湖州,然皇甫曾卒于785年,早于陆羽近二十年,其诗显然不指陆羽。故吴觉农、林正山所持竟陵说,实本于唐宋文献与诗文系统,而周愿作为陆羽交游最深、最早在故里弘扬陆羽事迹之官员,其《三感说》最具说服力。

三、陆羽晚年行踪不明的时代背景与多重原因

陆羽卒地之所以众说并存,是学术研究由浅入深之必然过程,亦反映其生平研究的关键节点。除学者自身学养所限外,更与当时复杂的社会背景相关。

(一)贞元后期时局动荡与陆羽之隐退。

代宗时,陆羽撰《毁茶论》,表达对茶税过重之不满。德宗朝前期虽整饬藩镇、推行两税法,经济稍复,然后期赋税倍增,江南茶税由十取一增至十取二、三,茶农负担沉重,致弃业转行。《元和郡县志》载贞元后湖州岁贡紫笋茶役工三万,累月方毕;李郢《茶贡赋歌》亦言“万人争啖春山摧,驿骑鞭声砉流电”,描绘官吏催科之暴。

德宗后期重用奸佞,藩镇割据复燃,社会矛盾激化。陆羽于李复卒后,深感“后王失其本,职吏不敢陈”,遂与周愿、马总别后归竟陵隐居。据周志刚《陆羽年谱》(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124至127页)引新唐书卷172《于頔传》,说他贞元七年(791)出为湖州刺史,贞元十年(794)调任苏州刺史,虽政绩有称,然毁祠拆庙,手段暴横。陆羽既痛茶农之困,又悔《茶经》或加重民负,故选择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”。

陆羽晚年怀叶落归根之愿,归竟陵既可为师守灵,亦得故旧扶持,安度余年。据方志,西塔寺在明代有田八百亩,民国时存寺田一百七十亩,可推唐代寺田亦足自给。若陆羽任住持,既可传承佛事,亦能保障生计。

(二)隐姓埋名以避酷吏暴政。

当时朝政动荡,地方大吏如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专横十年,横征杀戮,民不聊生。复州刺史崔订虽心有不忍,然难抗其势。韩愈《送崔复州序》即借崔君之仁讽于頔之敛。陆羽若在世,必同怀愤懑;若已逝,则崔订仅敢于影堂题诗半句寄意。

故陆羽晚年隐于覆釜洲,不同世事。赵璘访龙盖寺时,仅见“陆僧弟子”吟诵《六羡歌》,可证其隐逸生活。刘长卿诗“处处逃名姓,无名亦是闲”,恰如陆羽写照。其常于西塔寺授业,于紫极宫前文学泉煮茶,或于桧竹茅屋中读书养性。

《舆地纪胜》所载皮陆读书堂位于紫极宫(宋改天庆观),旁有文学泉。皮日休《书堂出相》赞陆羽“仁风”,并于《茶中杂咏序》中言始得陆羽《茶经》,以为完备,惜未获其《茶歌》。此皆可佐证陆羽晚年隐居竟陵之实。

(三)卒地争议之学术共识与未来展望。

历史文化问题因时代地缘而存异说本属常态,然通过学术交流,可渐趋共识。研究者应在史料辨伪中求同存异,推动茶文化发展,弘扬陆羽精神。

作为陆羽故里,天门虽存完整证据链,然亦不排除其卒于外地之可能。湖州说虽证据薄弱,然孟郊诗所提“陆羽坟”仍具探讨空间。如陆羽贞元九年(793)在杭州灵隐寺与道标、宝达交往,其后是否曾隐湖州?或可从皎然之行迹中寻绎线索。

陆羽归葬竟陵之说,虽在改革开放初期由吴、林等学者提出,然为“湖州说”所掩,至近年方经天门学者系统整理。然其影响仍多限于省内,周愿《三感说》碑与陆羽墓亦未获充分重视。部分学者犹持观望,传统观念未破。

笔者相信,随着学术交流深入,开放性认知将日益为人所接受。如皮日休籍贯旧多记为襄阳,然新世纪以来,新出史书多定其为竟陵人。若天门及湖北学者能持续深化对《三感说》等文献之研究(包括唐代墓葬制度),则竟陵说必获更多认同。无论何种观点,陆羽之精神永存,其于故里所创茶文化亦将永放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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